最近很多小圓點悄悄爬上我
在我的腿上、手上、衣服上或頭髮上。
他們大大小小,形狀色彩不一,在眼角餘光或轉頭時會不經意發現他們的存在。
好像有個種子種進我體內,可能經由口腔或是毛細孔,渾然不知的情況下吃了下去。
他開始發芽茁壯,在我全身跟周遭都長出圓點,從身子骨的深處開始疼痛,甚至硬的抽蓄,這種疼痛伴隨心靈的苦楚不斷擴大,像一個大布漫天而來包裹我,使我無法呼吸,我的太陽穴、血管、肺部、心臟都因劇烈收縮而要炸開了,結果我全身變成一個圓,身上仍充滿圓點,紅底黑點,十分好看。
我變成一隻瓢蟲。
我飛到了過去,修道院裡的修士在厚重的繕寫室內,披著單薄樸素的修道服,坐在桌前,旁邊放著小刀與墨水瓶,散亂的書捲和厚重的手抄本,而他們正痀僂著身子,心無旁鶩,手裡拿著鵝毛筆,專注的眼神,用最細膩的筆觸,不斷重複的花朵藤蔓、過多繁瑣的藍的、紅的、金的飾紋、捲曲翻轉的字母、和工整的古典文體,去呈現出他們心目中神的世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昏黑隔絕了外在世界,僅有油燈中的火搖曳著關於天堂與地獄的黑影,即使他們不認為是普羅米修司帶來了光明,但他們也同樣義無反顧的承受肉體的痛苦,只為了更貼近神的領域。火光反映在他們堅定又蒼白的眼珠上。
我從羅馬拱型窗檯邊飛走,再近一點,那些畫師工坊的學徒正勤奮的練著所有的基礎:人體結構、透視學、建築學、光影與立體感。
他們用數學或物理不斷計算視線如何平移至畫面上,許多輔助的直線、斜線從四面八方集合成一個中心點,匯集成他們眼中的真實:一個完美再現的真實。
於是他們替皇室服務、替教堂與宗教服務,他們企圖在神與人之間建築一個真實的橋樑,好讓人的烏托邦能以重現天日。
他們凌駕在半空中,用過往他們所學十多年一切的經驗,和一代又一代畫家和數學家研究出的透視學,在圓頂下再現天空、諸神、皇帝的戰績、基督的一生、小天使…
看的眼花撩亂,我在飛柱上停頓了一下,才又振翅飛翔。
接下來我眼前一陣刺痛,因為離開幽微的室內後,太過耀眼的光芒烤熟了我的眼,眼油像融化的奶油般流下來。
幸好,我很快適應了這般的氣候:開闊的藍在我身旁無窮無盡的展開,像一個米羅永遠不會醒來的夢的藍,任我翻滾,底下沒有一片可立足的樹枝或石頭,但氣流像巨人隱形的手,把我高高抬起,讓我不費吃灰之力的遨遊,又把我輕輕放下,快速穿過雲朵與海鷗間的捉迷藏,我回頭看他們,他們都追著自由在玩耍。
我在海面輕快的掠過,幾滴海水噴濺到我,冰冰涼涼,嘴裡還有一點點鹹味,沒錯,帶著金黃色奶油的海邊之餐理所當然要待一點鹹味才夠入味!
風穿過我身上的圓點,我不斷膨漲,這樣的呼吸讓我想像我的臉頰都笑的鼓鼓的(瓢蟲沒有臉頰),像兩顆雞蛋一樣。
當我隨個膨脹而上升,我身旁冉冉升起五彩的熱氣球,在天邊向寶石那樣的燦爛且光彩奪目,任何嚴肅之人看了都忍不住微微一笑。因為距離太過遙遠,看不到上面的人,但如果有的話,應該也是一隻松鼠才對。
我有點累了,脫離了開闊的海水,我才看到了腳底下的景象:一座座白色城堡與十字輕巧地且寧靜的守在海邊,他們彼此手拉手,如此安祥堅定的扶持在一起,像以往他們的祖先:希臘眾神、奧林匹克、宙斯、雅典娜、阿波羅…等等,如今他們仍堅守著海的信仰,這信仰讓他們遺世在這座小島,又獨立出簡單乾淨、藍與白的純粹。
從上頭看下來,他們像小玩具一樣可愛且不真實,又像一個個方糖,戴了藍帽子,就跟小學生純真但又要嚴肅一樣的逗趣。
陽光很強,每個人都躲在屋子裡睡午覺,樹葉輕輕在圍牆邊擺動,像搖椅。我喜歡它像花編一樣的影子。
一隻黑貓倚著籃框白牆邊打睏,像有個奇異筆把他在畫面上特別框出來般。一朵紅花在他身邊,像靠枕。
這個畫面十分好看,簡單的小景就可以定格似的像大師的攝影作。
我決定讓他們成為照片而不去打擾,畢竟再可愛的黑貓對瓢蟲來說也是招擾不起的。
輕輕飛過後,如果再把鏡頭拉到特寫,你會看到有個黃色陽臺上,也許會有一家人在那邊度假,他們也許是鄰近的歐洲人,也許是想體驗異國風情的華人。陽台邊的黃色建築物有個厚重的外表,看起來很憨厚,與深藍的海景很搭。
黃金葛從頂部流洩下來,憨厚的建築先生於是有了年輕的頭髮。海邊一向給人活潑年輕的感覺。
小階梯上放著鬱金香、鈴蘭、三色瑾,還有一個金色的壺。它讓我想到了遠古希臘的戰役或植物編藤,印在陶器上,或是一臉嚴肅的黃 金面具 先生。
太陽開始傾斜,金黃色奶油傾倒在海裡,藍莓、覆盆子和小紅莓口味的醬汁灑了一地,在世界的出口:地平線上交織成黃、菊、粉、紫、綠等紡織布,一如他們古代婦女般紡織或染成美好紫色的布料。
那表示溫暖的陽光即將消失,我必須趕在黑貓醒來以前離開,以免牠身完懶腰之際,耳朵會探聽我飛行的方向。
我攢了一小塊美好的布料在懷裡當做紀念品後趕快繼續上路,還回頭望了望確保黑貓並沒有追上來。
回頭中,夜已甦醒,整座城市像壟罩在一位神祕女郎的藍紫色面紗下,她眼裡的光芒,在天穹深處送著秋波,一點一點的眨啊眨,像在對我說再見。
我緩下速度,伸直脖子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同時忘記闔上了嘴。
星座、星星、流星、星雲、銀河、木星…夜空多麼美啊!美的令人心醉又傷心,他們到底是什麼?他們住在哪裡?這些問題像黑洞一樣不斷吸著東西方天文學家、數學家、神秘學者、吟遊詩人往他懷中醉倒。荷蘭有個畫家還為他發了瘋。
什麼值得一個人發了狂?對一隻瓢蟲來說,人類的執著既值得欽佩又極其愚蠢。而我也有我的執著,不然我也不會成了一隻瓢蟲。
想到這裡我有點難過,夜風涼涼的,在我這個趕路的旅人身上披了披風,黃金葛的葉縫中,星子悄悄的眨了一下。
不知何時東方已露白,清風吹的一夜未眠的我通體舒暢,世界的沙漏又從夜晚翻轉至白天,陽光和雲朵都被倒出來了。但此時天空才剛重生,一切還很新鮮,緋紅的晨霞是天空為重逢的大地吐露出的愛意。
多麼浪漫啊!天空與詩人,本來就是同一職業的。
像花園,是畫家念茲在茲也忘不了的烏托邦。
我飛進一座花園,夢醒時分,主人家都還未起,園丁剛剛清掃過落葉,土地像一座地毯。園丁一定很呵護他的花園,這些一草一木在他的雙手下,用花開花謝、萬綠點紅、搖曳生姿來與他和這個世界對話。就像畢沙羅、莫內的花園場景,或是梵谷畫中一個獨自收割金黃麥穗的農夫。
我先停在一個小窗台上吸著露珠果腹,這個帶點印度風味的窗台,想必也目睹了許多皇族美婦在精緻花園中細細描繪如葉脈般的私語情事。
整個花園以英式庭園打造,富有愛奧尼亞式的柱飾。精緻小巧的花葉圖騰大理石牆面下,有座噴泉在中央噴灑無數涼意,像靜靜的獨唱著從十六世紀歐洲皇室就傳唱已久的詠嘆調。
我細細聆聽,聽她的美麗與哀愁,聽她從極盡奢華的凡爾賽宮表演廳,唱到素人喜愛的CD曲目,唱著堂前燕飛進百姓家,唱著曲高和寡,唱著萬人和鳴。
一個小小的水珠包容了時空跌宕的變化,所以他才如此透明光輝。藝術雖然虛無飄渺,但他的確是深深影響人類歷史與心靈的獨特存在。
我拿出懷中的那塊希臘美好布料,撫摸她的觸感,也許這就是我為什麼這麼堅持的原因:
多美啊!
從狩獵時代就一直在人類書寫史中不斷重複的讚嘆:
多美啊!
那塊小布料成了我手上的一小塊紫色,以血和肉碰撞出的紫。
我恢復了人類之姿,小圓點仍然大大小小的像蒲公英散落在肌膚的角落。
我重新拿起了筆,沾起了顏料,以露珠、汗水、酸痛、慾望、海洋、深淵之名的顏料,調好附著在筆毛上適當的比例,再一次畫在空間上。
每一筆,都精采絕倫。